1
北京有无数座写字楼,写字楼里有无数个人,写字楼外有无数的咖啡店和便利店,写字楼一侧是高架桥和地铁站,涌动的人潮像是锅里翻起的沸水。
嫩叶开始抽出,桃花杏花开了又败,柳絮大簇大簇在地上打转,刮了几次大风下过几场细雨,北京短暂的春天就要结束了。
刚到公司,准备好例会内容,邓岚站在写字楼22层的会议室窗前,望着已经封顶的中华尊。
她刚开始工作时,公司的写字楼还是国贸最高的建筑。
而现在,她已经要仰视不远处的新建筑,那座528米共108层的摩天大楼,成为北京最高的地标建筑。
邓岚接过助理刚刚递过的咖啡,轻轻抿一口,又递回去,有点苦,加块糖。
这是北京写字楼里一天工作伊始的常态,这里租金昂贵,每平米每天15块,写字楼的景观灯整夜不灭,又是一天的早高峰时间,堵车是司空见惯的事情。
许多人从地铁口涌出来,穿着职业装,穿着运动装,穿着高跟鞋,穿着平底鞋,手里拿着早餐,握着星巴克,背着单肩包,背着双肩包,脚步匆匆。
每天的早晨,所有人都很忙碌,一副神色慌忙的表情。
有穿正装的男人女人不停地打电话,也有刚入职的年轻人一脸憧憬地抬头观望,像极了电影《小时代》里杨幂的表情。
每天的早晨,都是写字楼便利店最忙的时候,全家、7-11、K24,提供各种各样的食品和物品,人满为患。
小芸站在收银台后面,反复说着几句话:你好欢迎光临、需要给您加热吗、可以微信支付宝支付、需要袋子吗、谢谢。
她手脚麻利地拿过客人们递过的各种东西,拿起扫码器迅速进行扫码,然后准确无误地报出价格。
有一个小姑娘急匆匆推门而入,直接问,有没有方糖?我要赶紧买方糖,放咖啡里的那种。
小芸对这种问题信手拈来,笑着说:倒数第三个货架里就有,您可以自取。
店长给了小芸一个赞许的微笑。
2
邓岚一开始是不抽烟的,她曾经非常讨厌烟的味道。
但是,她在写字楼下面的便利店买的最多的,就是烟,有时是红双喜,有时是芙蓉王。
红双喜还是在大学时安妮宝贝的书里看到的,书里的那些文艺女生,穿着棉布裙子和白色球鞋,手边都是简易的打火机和红双喜。
后来她抽芙蓉王,这是工作后养成的习惯,公司里男人们大多抽这个牌子,太便宜的显不出身份,太贵的又不能总抽,这个价位的芙蓉王正合适。
开会间隙,一群男人聚在吸烟室里吞云驾雾,有时邓岚也去,男人会递上一支烟,闲聊几句,是高压工作下难得的放松时刻。
邓岚一开始也是不喝酒的,她醉过几次,非常讨厌酒后那种反胃的感觉。
只是工作的头两年,总应酬陪客户喝酒,酒量长进不少,也发现酒后微醺的感觉很奇妙。
她某次看剧,剧里那位饱经沧桑的女人说,这个世界上,永远不会背叛你的,就只有这杜康。
邓岚家里有许多她从国外带回的红酒,放在恒温恒湿的酒柜里,开心时喝一杯,不开心时也喝一杯,要么好好放松一下,要么痛快哭一场。
楼下便利店买的东西多了,她便结识了一个叫做小芸的收银员。
小芸总是笑眯眯地说,邓姐,又来买烟啊?您要什么给店里打个电话,我如果不忙就给您送上去。
邓岚摆摆手,不用,我也走走路,就当运动了。
可小芸的真实想法是,在这店工作三年,却没有多少机会坐着宽敞的电梯到楼上去看看,她特别希望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,看看北京的景色。
许是假期后第一天上班,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蜡黄蜡黄的,小芸一次次推荐新款的龟苓膏,说能补气养颜,果然卖得不错。
时间已经走向了十点半,小芸看看表,心想,他应该要来了。
果然不一会儿,门被推开,“滴铃”一声响起,穿着红色马甲的刘琦走了进来。
他从背包里拿出两本杂志,递到小芸面前。
来,你的杂志。
3
刘琦去年冬天做起了外卖小哥的工作,在这之前,他一直是快递员。
他给这座写字楼送快递两年多,早就了如指掌,但有时也会搞错。
商户进驻写字楼不一定能开得长久,很多店面装修了三个月,只开半年就关闭歇业,重新挂了出租的牌子。
刘琦曾和几个同事聊过,现在哪行都不好干,这么好的地段,商店都能倒闭。
但这里不缺充满勇气和机会,招租的牌子还没挂出几天,新的装修队伍就又开始乒乒乓乓忙碌起来,没过几个月,曾经的干洗店,就变成了美甲店。
反倒是便利店一直长盛不衰,刘琦也就认识了收银员小芸,帮她代购全是日文的杂志。
刘琦曾问,你看这些有什么用?
小芸笑笑,爱美呗,看看也挺好的。
刘琦来北京多年,当初被同乡忽悠来做快递,说只要干得好就可以包区,再雇几个人,自己就成为大区经理,特别赚钱。
他被能赚钱这三个字打动,一直辛苦工作,幻想着将来也能承包下某片写字楼的所有快递业务,好让依然在老家的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。
可那年冬天的一场大火,炒掉他所有的幻想,北京下了硬性政策,幸亏刘琦不住在事发地附近,才免于被过分牵连。
但想要包区却难上加难,又是听同乡说,现在送外卖更挣钱,提成也高,这才改行。
给小芸送完杂志,临近中午,手机开始不停振动,写字楼里的白领们开始下单点外卖了。
他一次次抢单,抓紧时间去各种饭店,提上各种外卖,进电梯,按各种楼层,反反复复说着同样的几句话:您好您的外卖、麻烦给一个好评、祝您用餐愉快、再见。
必须准点送达,才能拿到一个好评。
但好评不是常常有的,有的客户嫌麻烦,不会第一时间评论,他只能再发条短信督促。
这一次,刘琦到了22层,他知道这是北京数一数二的外贸公司,在里面工作的人都是文化人有钱人。
他拨通电话,刚响两声就被挂断,他一阵狐疑,心想是不是再打一个。
他偷眼瞧见前台美女打量他的眼神,咽了下口水,刚想问一下情况,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。
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刘琦面前,伸出手说,外卖?给我吧。
刘琦毕恭毕敬,您是邓岚?
邓岚点点头,刘琦递过外卖,您慢用。
邓岚还是面无表情,机械地说了一句,谢谢。
4
下午两点,刘琦送完了中午所有的订单,终于能喘口气,去常去的那家小店吃午饭。
饭店的老板叫大宽,东北人,但却开了一家山西面馆。
大宽为人豪爽,他说,东北菜适合开在小区里,不能开在写字楼里,写字楼的吃饭,图的是一个快一个饱,卖面最合适。
虽然面馆开在写字楼,但却在地下二层,来这里吃饭的也鲜少有楼上的白领,几乎都是穿着不合身西装的房地产销售、美甲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、维修下水道电路的中年师傅,还有和刘琦一样的快递外卖小哥们。
哦对了,小芸也经常来。
她问过大宽,为啥楼上的那些人不来你这里吃饭?
大宽哈哈大笑,人家哪能吃我这啊?人家穿要穿牌子,吃要吃好的,哪怕就是吃个面,那也要全国连锁的。
一句话逗得所有人哄堂大笑。
今天刘琦走进店里,看到门口摆了一块板子,上面有两条消息,一是面馆将在半月后关闭,二是所有酒水6折优惠。
刘琦问,怎么要关店?你不干了?
大宽叹口气,不是不想干,而是干不下去了。
刘琦问,怎么了?
大宽说,整顿市容市貌,写字楼里地下不允许有开火做饭的店,说消防不达标,必须拆除。
刘琦啊了一声,就没有其他办法?办个证?和他们好好说说?
大宽摇摇头,不行,物业说这是硬性规定,有关部门要来检查的,只要抓住罚得特别厉害。
刘琦想了一下,不然你开到街边去,那里总不会有人管的,咱又不是干非法买卖。
大宽叹口气,租金贵啊,现在勉强还能干,搬到楼上租金就要翻倍,那就要赔本了。
刘琦也跟着叹口气,真的好可惜。
大宽第一次脸上没了笑容,去年刚把老婆孩子接到北京,前段时间好不容易解决了孩子上学的问题,如果店也没有了,真不知道怎么办。
刘琦有点恍神,是啊,该怎么办。
大宽说,只能回老家了。
顿了顿,大宽不好意思地笑笑,瞧我,光顾和你发牢骚了,今天中午我请客,给你炒几个菜,再开瓶酒。
刘琦赶紧摆手,不用不用,我下午还干活呢。
大宽推开他,反正这些东西也要便宜处理掉,还不如给你吃了。
5
中午的短暂休息告一段落,所有人又开始了下午的忙碌。
邓岚今天的心情糟透了,老总SAM在上午的例会里狠狠批评了她,因为她的一个失误,让公司的业绩没能达标。
午休时她在茶水间里面看手机,外面有几个人窃窃私语。
一人说,今天开会SAM骂了那个邓岚,真是不容易,谁不知道邓岚和SAM关系特别好,哪儿见过发那么大火啊。
另一人说,是啊,听说SAM对邓岚可上心了,过生日还送礼物呢,说不定啊,这其中有事儿,你懂得。
邓岚深吸一口气,咳了一声,外面立马消无声息,她从里间出来,脸色铁青。
她想起曾经前辈说过的那句话:女人在公司是不能爬到高位的,一旦成为公司高层,质疑和闲话就会接踵而来。
自从邓岚成为大区副总,这些流言蜚语就从未间断,要么是和老总有染,要么是陷害同事,在别人眼里,她一副心机婊模样。
邓岚表面上不露声色,同事们也都毕恭毕敬,她公私分明,奖罚有度,大家虽背后议论,但从不敢当面造次。
邓岚不是不知道大领导SAM的意思,那个中年男人,向自己表达好感也不是一日两日,只是自己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事。
当年,邓岚刚开始工作时,是想活得体面。
现在,她工作在高档写字楼,拿着高昂的年薪,穿着精致的套装,却越来越迷茫,自己究竟体面了没有。
新上任的总监敲开她办公室的门,一脸猥琐的笑容,递上各种资料和文件,然后眼神在邓岚的身上来回打量。
邓岚明显感觉到冒犯,她摆摆手,总监欠着身子退出门,关门的刹那还不忘回头又瞄了一眼。
邓岚啪的一声把文件甩在办公桌上,心里骂这个男人猥琐油腻臭流氓。
她对办公室政治从来不感兴趣,但却也学会了各种套路,从气势上先赢一局。
尤其是开会时,邓岚气场全开,与领导和合作方斗智斗勇,这一整天的会议下来,几乎筋疲力尽。
她打开烟盒,发现没烟了,助理上午就去客户那里还没回来,自己又实在没有力气,她给小芸打电话,不好意思,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送一盒烟上来。
小芸马上要下班了,但她没有推辞,这是她为数不多可以到楼上的机会。
她把烟放在邓岚办公桌上,伸着脖子看着即将夜幕降临的北京,不由感叹道:好美啊。
邓岚微微一笑,你到窗前看吧,想看多久看多久。
小芸忙不迭地点头,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撑在玻璃上,鼻子也紧贴上,睁大眼睛看着22层窗口外的黄昏。
她略带兴奋地问邓岚,姐,我可以拍几张照片吗?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。
6
北京春天的夜色,终于降临了。
一个难得的好天气,天边擦出淡淡的红色,漂浮的云像一朵朵草莓味道的棉花糖,国贸各种写字楼的景观灯再次亮起,地铁口再次人潮涌动。
他们张张嘴,发出声音,但都被淹没在这座城市巨大的轰鸣声里。
那些声响中,有欲望,有梦想,有执着,有放弃,还有更多的辛苦,还夹杂着无可奈何。
如果此时,你是上帝的视角,俯瞰这座城市的CBD,会发现每一分钟,每一秒钟,都有故事上演,有人来到这里,也有人离开。
邓岚来到车库,发动了自己刚买的奔驰轿跑,这是她给自己三十五岁的生日礼物,开车的技术还不够熟练,歪歪扭扭地上了主路,就赶上了这座城市的晚高峰,她百无聊赖地打开了车载音响,有一首歌响起。
不远处,小芸低头玩弄着手机,里面是在写字楼高处拍下的北京黄昏景色,她加了各种滤镜和效果后发到朋友圈,然后抬头看着身边奢侈品店巨大的LOGO和橱窗里各种高档名品的展示,她戴上耳机,轻轻闭上眼睛。
十字路口,刘琦骑着电动车背着外卖保温箱,这是他一天里又一次忙碌的时刻,他刚接完老婆的电话,他有了第二个孩子。看着红灯倒数的数字,他兴奋地想大叫,身边有辆奔驰车慢慢驶过,摇下的车窗里,有音乐声传到他的耳朵里。
大宽一个人慢慢收拾杂物,他回身仔细打量自己经营两年的店,微微叹口气,这时电话声音响起,音乐铃声在空荡荡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,但大宽没有接,只是听着这音乐出神,那是他当年还是摇滚青年时,最喜欢的一首歌。
同一时间,他们恰好都听到这一首歌。
我在这里欢笑,我在这里哭泣。我在这里活着,也在这儿死去。我在这里祈祷,我在这里迷惘。我在这里寻找,在这里失去。
人们在挣扎中相互告慰和拥抱,寻找着、追逐着,奄奄一息的碎梦。
7
北京的这个春天,马上就要过去了。
写字楼依然灯火通明,流光溢彩,远远望去,无数的窗口下,依然还有坐在办公桌前忙碌的人。
北京不全是写字楼,但在写字楼里的人,却想一直停留在北京。
写字楼里的空凋和电机的轰鸣之音,就是这座城市一下一下的心跳。
写字楼永远不缺乏生机,无数人的像是无数的永动机,为它输送着各种能量,还有更多的人,主动或被动地选择离开。
写字楼不会说话,也不做评断,它只是默默承载着一些人的梦,默默看着一些人的伤。
它不记得我们是谁,它只记得,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的彷徨。
夜幕来临,人已沉沉睡去。
只有写字楼依然还亮着灯,那里面,正做着这座城市的梦。
也在提醒着生活在这里的人,其实,在某些时刻,我们一无所有